第七十八章_平生相见即眉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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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八章

  走到客栈,平安看见哥哥和谭墨闲正站在二楼栏杆处,便上去。谭墨闲看见了贺平安后面的陆沉,抱拳道,“见过王爷。”

  陆沉点头。

  贺温玉问陆沉,“王爷打算何时回京?”

  陆沉说,“没这个打算。”

  贺温玉微微蹙眉,“王爷还知道如今京城是何态势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

  “朝政积压,中书省毫无作为,军队派系相争,王爷真不打算回去了?”

  陆沉道,“吃完饭再说。”

  “等一下。”贺温玉快步回到屋里,拿出厚厚一摞折子,“这是下官写给皇上的折子,先请王爷过目。”

  陆沉接过去,随便翻看了两眼,什么也没表示,回头对平安道,“下去吃饭吧。”

  “哦。”平安望了哥哥一眼,和陆沉下楼了。

  一个方桌可以坐四个人,陆沉刚坐下,就看见贺温玉在自己对面坐下了。谭墨闲也跟着坐。

  陆沉闷着头吃饭,贺温玉垂着眼睛,把这一年朝廷的形势都讲给陆沉听。全都讲完了,陆沉一句话也没说。

  气氛十分尴尬。

  贺温玉又说,“其实……所有问题都可以归结为西夏态势不稳。由于朝廷去年的税收一半都投入到西夏边防上去,其他方面的财政漏洞便逐渐显露出来。朝政如今是靠着谭相公与刘相公勉强支撑,但是西夏边防问题如果一直不解决,终有一日,财政会被拖垮。”

  陆沉喝着粥,依旧不理贺温玉。

  “而如今,军队派系斗争严重,对于出兵西夏始终不能达成一致意见……唯一可以稳定局面的大概就是晋王您了。”

  贺温玉望着一直不理自己的晋王,“嗯,出兵西夏不过一年的事。西夏一旦平定下来,其他事宜谭相就可以处理了,到时候……到时候,王爷可以再回金陵来。”

  贺温玉说完望了一眼正在一口一口认真啃油饼的小平安,总有一种自己把弟弟给卖了的感觉……

  陆沉忽然抬头对谭墨闲说道,“过完年你随我去一趟西夏。”

  “哈?为啥是我?”一直在看热闹的谭墨闲不知道怎么就牵涉上自己了。

  “你去过西夏,应当最了解情况。”陆沉道。

  说完,陆沉饭也吃完了,拉起嘴里还叼着油饼的平安就走。

  谭墨闲默默望着晋王走远,不甘心道,“又要去啊……西夏好无聊啊……”

  贺温玉说,“我陪你去。”

  谭墨闲看着贺温玉就突然傻笑起来了。

  “你笑什么?”贺温玉道。

  谭墨闲拍拍贺温玉的脑袋,“我这是欣慰啊,我们家温玉越来越通人性了。”

  贺温玉面无表情地扫开了拍着自己脑袋的那只手,“说得我好像不是人一样……”

  陆沉和平安走在大街上。

  想起自己再过一个月就得去西夏,陆沉对平安道,“你那个哥哥真难缠。”

  平安道,“我哥哥要不是这么难缠,你早就见不到我了。你不是问我怎么活过来的吗?就是我哥把我给挖出来的。那时候还是去年冬天,最冷的时候……”

  然后,平安就给陆沉讲了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。

  故事要从陆沉离开京城的那天讲起。

  贺温玉被赶出了晋王府,一瘸一拐的走回到自己的状元府。他是状元,这一年没少拿俸禄,除了宅子是皇帝赐的不能买,贺温玉把自己能筹到的钱全都拿了出来,雇佣工,来找弟弟的下落。除了询问和军器监有关的人,贺温玉还带着人把京郊几个坟场都找了一遍。始终找不到有关贺平安的蛛丝马迹。等到快过年的时候,佣工们都回家了。大过年的天天去坟场找人,晦气。给多少钱也没人肯干。贺温玉只好自己拄着拐去找。除了寻找弟弟下落,贺温玉还打听了有关晋王的事。他打听出来晋王的生母去世很早,而且没有葬在皇陵。觉得奇怪,便找到当年宫中的老太监,问出了晋王母妃的墓地所在。

  晋王的母亲葬在云归山上。里离京城几十里远。贺温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赶牛车的老伯肯带他进山。

  大雪封山,一半的路都是人推着车走的。总算找到了晋王母亲的陵墓,贺温玉走上前,就发现旁边靠着的一座新坟。

  擦干净厚厚的积雪,指甲抚在冰凉的石碑上,抚到了“平安”两个字。

  连那碑都不想看了,贺温玉颓然坐在雪地里,把脸埋进袖子里。

  山风吹入松柏林,他就这样坐了好久。

  驾牛车的老伯问道,“公子,走不走?”

  贺温玉愣了好久,抬头对老伯道,“你能不能……和我把这个坟挖了。”

  老伯看着贺温玉眼睛都红了,问道,“公子,你挖人家的坟做什么?死者为重啊。”

  “他、他……是我弟弟。”

  最终,贺温玉又同那老伯一番解释。后来老伯认出来他是状元,才相信。从牛车上拿来铲子帮忙。

  挖了半天,总算看见了棺材盖。

  老伯问,“怎么办?”

  贺温玉说,“抬回去。”

  棺材很普通,也没有什么随葬。因为陆沉不相信鬼神,无论是自己的母亲还是贺平安,都仅是按照一般百姓的规格葬下。这样反而不至于遭盗墓贼光顾。

  贺温玉与老伯把棺材抬到牛车上,又一路运回状元府。

  棺材停在正堂。

  贺温玉睡了一晚上,第二天才下决心打开。很一般的木头,拿着小刀便能一点点的撬开了。

  撬开棺材时,没有闻见霉味或臭味。贺温玉屏住呼吸,往里看,仅是看见一层厚厚的白色缎子被。

  长呼一口气,硬着头皮把被子揭开。被子已经冻硬了,发出咔咔嚓嚓的细碎声音。

  然后,贺温玉便看见了蜷成一团的白色……

  仅看了一眼,便背过身去。

  他不敢看。

  过了好久,定了神,又走上前去。

  慢慢往棺材里望。

  贺温玉觉得自己什么思想准备都做好了。

  但是当他看见棺材里的弟弟时,还是愣住了。

  贺平安蜷在棺材里,完好如初,就像睡着了一样。

  贺温玉突然觉得自己的弟弟没死。

  他把贺平安从棺材里抱出来,虽然整个人都像石头一样硬,但是贺温玉就是觉得他好像还活着。

  怀着一丝希望,下了决心去找郎中。

  结果郎中看了一眼就摇摇头,“死了。”

  “可是都一个月了,人要是真的死了的话早就朽了吧。”

  “不至于,今年冬天冷。”

  “不对,不是这样的。”贺温玉摇摇头,他总还是抱着那点希望。最后郎中说道,“公子要是真的觉得人还活着,便换一个郎中来看吧,老夫是无能为力了。”

  后来,贺温玉又换了好几个郎中来看,都告诉他人已经死了。

  再后来,大家都传言,自从出了狱,状元爷的脑子就不正常了,天天抱着弟弟的尸首,非说是活的。

  已经没郎中肯去看贺平安了,贺温玉仍不死心。他剥了贺平安的衣衫,把人泡在热水里。人一入水水很快就凉了,贺温玉觉得蹊跷,便连续不断的加热水。泡了一天,原本僵硬的人躺倒在了木盆里。

  贺温玉慌忙再去找郎中,郎中把把脉,摇头道,“还是死了啊。”

  贺温玉不信,“原先他还是硬着的,现在软了,应该只是昏睡了。”

  郎中叹气道,“贺公子那你自己来摸一摸,气已经没了,脉也没了。你见过没脉的人吗?”

  贺温玉道,“那他为什么……一直像睡着了一样。”

  郎中摇头道,“这老夫就不知了。”

  后来,贺温玉每天都把贺平安泡到热水里,晚上抱着贺平安一起睡,用自己的体温把贺平安暖热。但是贺平安的身子始终很冷,反而使贺温玉染了风寒。

  这天,贺温玉路都快看不清了,摇摇晃晃的去烧热水。一跟头摔在了台阶上。脸埋在雪里,就再也没起得来。

  也就是这天,谭墨闲回来了。

  他已经听说贺平安死了。赶紧跑到状元府,却看见被埋在雪里的贺温玉。

  谭墨闲把贺温玉抱起来,又叫了郎中。

  郎中一边给贺温玉把脉,一边把关于贺平安的事讲给谭墨闲听。谭墨闲又去看了贺平安,被贺温玉好好的裹在被子里,还烧了火炉。

  整个人仍是冰冷的。

  晚上,谭墨闲一口一口的喂贺温玉喝药,整个人还没清醒过来,喂不进去了要靠灌的。药顺着脖子流了下去,谭墨闲去擦,却看见贺温玉耳垂下面的脖子处有一点小小的红痕。

  扯开衣领,从脖子到锁骨,好几处星星点点的痕迹。虽然快消失了,却仍然十分扎眼。

  谭墨闲想了想,便明白了。

  喂完药,他给贺温玉洗澡。褪去一袭溅了泥的白衣,便是满身的伤。严重的、不严重的,快要好了的、依旧明显的……有些是被打的,有些,却是屈辱的。

  温热的水蒸气在屋子里弥漫,贺温玉的脸渐渐变红了。轻颤一下睫毛,醒了过来。

  他看见了谭墨闲,正想说什么,又注意到自己不着寸缕。

  满身丑陋的伤,不该看的也都看见了。觉得很累,什么也不想解释了。

  谭墨闲看着贺温玉,说道,“没事的。”

  然后替他洗干净,换上崭新的中衣,抱回到贺平安躺着的那个屋里。

  贺温玉和弟弟睡在一块,他摸摸平安的手,还是凉的。

  谭墨闲道,“你当真认为平安是活着的?”

  “嗯。”贺温玉点头,“可能因为我是他哥哥……总之我能感觉到。”

  “行,那明天早上我就去找人想办法。对了贺温玉,你现在饿不饿?”

  “是有些饿。”

  谭墨闲差人熬了热粥,给贺温玉端来。

  看着贺温玉一口一口喝完,把碗撤下。谭墨闲又问,“吃饱没?”

  贺温玉点头。

  “吃饱了就好,吃饱了我就该教训你了。”谭墨闲道。

  “嗯?”贺温玉一愣。“贺温玉,有些话我得跟你好好说了。”

  谭墨闲认认真真的看着贺温玉。

  总是挂着的笑容不见了,话语也重了三分,

  “我走之前,明明交代了牛狱吏关照你。你在开封府大牢呆了快一个月平安都没去看你,你不觉得奇怪?你当然会觉得奇怪,但是你放不下面子。你是君子,君子无私。自然不能偷偷摸摸的托狱吏去看望自己弟弟。可是那时候,你说若是托狱吏去找平安了,说不定他现在还好好活着。后来皇帝亲征,你身为人臣,食君俸禄,当然要直言不讳。写了洋洋洒洒万言书,果然使得龙颜大怒,自己被打入诏狱。进了诏狱估计你还挺骄傲的吧,早就忘了还有个为了你跑到万里之外的谭墨闲。你就是这种人呢,说什么为天地立心、为百姓立命。说得口口声声,可你知道庄稼是怎么种的吗?你知道这天地之大人情冷暖吗?你说那些话、做那些事,不是为了天地,也不是为了百姓。只是为了是自己的内心得到满足罢了。每天想着自己是个君子,想着天地苍生都为己任,一定挺开心的吧?”

  贺温玉怔怔看着谭墨闲,“我……”

  “你这种人最惹人厌。”谭墨闲道。

  ……

  “嗯。”

  最终,贺温玉颓然低下头,他想,是呀,自己总是这么惹人厌。

  “其实……我的话说重了,我知道。”谭墨闲最终叹了口气。

  “因为我生气了。万一我再晚回来两天,你可能就已经死了。原本都是好好的人,就因为你的固执,害了平安,也害了自己。”

  作者有话要说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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